62天前,《隐入尘烟》在影院的排片有限,宣传也不算多。
导演李睿珺,没有大众知名度,乡土气息的海报也不惹眼,连片中最有名气的演员,因其突破形象的农妇扮相,很多人认不出来她是海清。
几乎没人看好这部影片。
7月8日,《隐入尘烟》上映当天,首日票房没过35万。猫眼预测其总票房不会过200万。
未来似乎黯淡,却永远充满期待。
9月3日,《隐入尘烟》逆袭之势已成定局,单日票房破千万。
猫眼再次预测总票房——1.2亿。
四天后,9月7日一大早,《隐入尘烟》票房就破了一亿大关。
突破的还有口碑,《隐入尘烟》从最初豆瓣评分7.9分,已经到了8.5分。其他网络平台,有的甚至打出9.5高分。
一部聚焦西北农村题材的文艺片,何以逆袭?
《隐入尘烟》主要出品公司是嘉映影业,宣传营销事宜也由该公司承担,嘉映相关负责人向「文娱春秋」分析这部电影在市场的现象级表现时认为:
“这不是靠经验复制的项目。不管从创作,还是从宣发,很难对它的‘成功’找到清晰的原因。无论怎么看,它更像是一个孤例。”
“孤例”,就是这部电影最大的魅力。
「文娱春秋」此前与《隐入尘烟》导演李睿珺进行了深入的对话,也许,从他的言谈中,可以窥见“成功的密码”。
不过,李睿珺却说,“做好一部电影是个偶然。”
因为“拍好一部电影太难了”,而“拍不好才是常态”。
他不认为自己是很聪明很有才华的导演,一直很笨拙地做电影。
“笨拙地做电影”,与这个时代的热闹,恰恰相反。
以下,是李睿珺的自述(基于对话整理)——
李睿珺:做好一部电影是个偶然
|选择海清做女主,是还她一个恩情
有一年,我去重庆的一个影展做评审,先到了一天,但当晚我的妻子生病了,我紧急回去陪她做手术。
第二天,评审们都到了,担任评审之一的海清没见到我,就向其他人打听。听说我家里有事,她就主动加我微信。得知我妻子生病这个情况后,海清说她以前演过医生的角色,去过一些医院体验生活,认识一些医生,可以帮我联系,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咨询。
我当然说最好不过了,因为当时情况比较危急,我们都不认识这方面的人。
在没有任何交往的情况下,海清主动提出帮助,我很感动,觉得海清很善良,(心里想)得找机会能还人家一个恩情。
后来,我们偶尔会一起吃个饭,她也问过我,有什么适合的角色可以合作。2019年,写完(《隐入尘烟》)这个剧本,我突然间想起来,海清至少在年纪上是合适曹贵英这个角色的,而且她有家庭。
因为如果不到这个岁数,没有家庭,没有孩子,家里面没有老人,其实你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的理解、感受都会不一样。
我觉得她岁数已经到了,也有丰富的生活阅历,而且她之前表达过(合作)意愿,如果她正好愿意来演,喜欢这个剧本,我从自己的内心深处,就觉得还了海清老师当年帮助我妻子的恩情。
然后,我把剧本发给她。她说很喜欢这个角色,也喜欢剧本。
我说,可能我们要在一年时间里,断断续续分5次拍摄。这样的话,她在一年内不能接一部完整的电视剧,比如三、四个月的那种大戏她基本接不了。
我还说,你必须要说方言,必须要去体验生活,不拍摄时,可以自由活动,但是拍摄期间绝对不允许离组、串戏什么的。
要是能答应这些条件,我们就合作。
而且如果你要答应,我就要把你变成那个角色,至少是要接近角色。如果你把时间给了我,我没有把你向角色靠拢,那是我对不起你,也对这部电影不负责任。
然后,海清说,这一切都没有问题。
2020年初,我就安排她去体验生活了。
在电影中,我投射最多的是——作为人,要保持善意,如何在逆境中生存下去。
可能我就是西北人性格,整个河西走廊地区的西北人,多少有点一根筋,有点倔,沉默寡言,不善表达,(在电影里)有意识或者无意识都难免会流露出。
我觉得,好的婚姻其实就是长情的陪伴,(两个人)能不能理解对方,能不能在逆境中给予对方更多的关爱和关心。这个(在婚姻中),可能是更重要的。
|拍电影和农民种地是一样的,不可控
这一年当中,我对生活、对生命,乃至对电影,也有了重新的认识。
过去一直说,拍电影是处理时间、人和空间的问题。(有一次)我站在庄稼地里面,突然发现农民也是一样的——农民也是用一年乃至一生处理生命和时间的问题。
农民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情:每年开春把粮食种下去,秋天收回来。第二年还是做同样的工作,可能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情。
拍电影也一样,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吸取养分,吸取经验,把这件事情有耐心地去做好。
不管干任何事情,得有等待的耐心,比如,我们拍摄电影的时候遇到了疫情,这都是不可控的。就好比庄稼,有时候刚浇完水,突然来了一阵大风,所有的庄稼就被刮倒,有的可能就折了,有的就死了。
农民最终能收获多少?有不可控的因素,无法确定。电影也一样,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一切交给时间,好像一切既确定,但又未知。只能尽力拍好每一个镜头,尽力地守护好每一场戏。
不管你是在拍摄一部电影,还是在做一件事情,在生活中难免会碰到偶然和意外,但不可能说因为这样就放弃。
未来,我应该会继续关注农村题材。谈不上坚持,因为没有人逼迫我做这个事情,如果说这是主动选择或者想要做的一件事情,它不需要“坚持”的,这取决于自己的兴趣点所在。
《隐入尘烟》电影开始有一个镜面的反射,是老四坐在屋子里,他发现贵英在驴子旁边看他。
我想要一个完整的情绪,是他俩相互第一眼看见对方,以至到中间的紧张,再到难为情的不知所措。我不想去切碎这种表演,想要两个人同时的你来我往的化学反应,让它在一个镜头里面产生。
这样的长镜头最大的挑战是演员,不是所有的演员都能经受住长镜头的拍摄,但是两个演员都完成得很好。
在电影里,有一些长镜头的调度,会借助镜像去反射,然后在空间风格上做特殊的空间处理和呈现。
另外,镜子是一个很复杂的意象。
其实,我们照镜子,镜子里面的自己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,是你内心另外一个层面的自我,它有几重的意象。
每个观众在看到这个部分时,大家会根据自己的美学兴趣,肯定会有自己的解读。
|拍好是偶然,拍不好是常态
我尊重任何观众的真诚感受。
当一个导演完成了一部电影,这个电影其实就已经不属于你了。
它属于银幕和观众。
评论(指影评和评分)其实就是属于观众和电影之间发生的事情。
我们拍电影,是希望能够让更多观众在市场里面看到更多元的可能性。
观众在一个平台上去表达他们对电影的声音,不管是喜欢也好,不喜欢也好,那是观众跟电影之间的事情,(导演)都必须要去接受。
我们做电影又不是为了统治观众的思想。
这就违反了艺术的自由精神,首先是得让观众有自由评论的空间,对吧?
我有时候开玩笑,说一个导演在剧组里面其实是最没有经验的人。
比如,我现在拍了6部长片,这6部长片加起来的工作日也就小200多天。
我从2006年拍第一部电影,到现在也16年时间了,这16年间实际上我真正坐在监视器后面参与拍摄的时间有限,就是这200多天的经验。
比起剧组的其他工作人员少得可怜。
导演这种工作,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实践的,几年才能实践那么几十天,我们尽力的去完善自己的技能,完善对于电影的理解,完善对世界的认知,尽力把它做好。
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在电影导演方面特别有能力有才华的人,其实我一直是在很笨拙地做电影。
所以,对我个人来说,其实做好一部电影是偶然,拍不好才是常态。
因为,拍好一部电影太难了。
|我刚毕业时也很狂
|第一部电影的失败,给了我经验
我后面的很多导演经验都来自于第一部电影,当时没有准备好。
那个时候我刚刚毕业,也很狂,觉得别人能做好一部电影,我也可以。凭着这种“狂”,在零经验的基础上想去做好。
当时我23岁,初生牛犊不怕虎,无知者无畏,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,就硬着头皮说我什么都懂了,我就要去做,然后强装什么都懂了,什么都会了,硬要去做。
最后付出的代价有一点深——(第一部电影)做出来有问题。
剧本写得不好,现场筹备不充分,钱又捉襟见肘,又没有指导演员的经验,也没有和团队沟通的能力和方法。
拍得很吃力,中间好多次想过要放弃,最后大家鼓励我,说都已经这样了,就拍完,剪出来之后,才能认识到自己(当时)的能力。
你不拍完一部电影,只说是没有用的,你拍完一部电影剪出来了,自己放给自己看,朋友帮你看的时候,问题才会显现出来。
因此拍完第一部电影给我最大的收获,就是我知道以后要怎么去做电影:要去用特别严谨特别敬畏的心态,要学会有耐心。
后来我拍每一部电影,预算都做到非常细,细化到每个人一天喝几瓶水,多少钱,乃至于几辆车,一辆车的油钱是多少。
因为拍(文艺片)这个类型的电影,它不太像商业类型片,会有那么多的受众,也就不会有那么高的票房收入,没有那么高的票房收入,我们前期的拍摄成本也不会那么大。所以说大家就要想办法,在有限的资源里提高效率,节省资金的情况下,还要保证它的质量。
第一部电影的失败,给了一些经验。(当时觉得)没关系,至少在拍第二部电影时,不要犯第一部电影同样的错误。但是,第二部电影又会犯新的错误,没有预料到的错误,然后第三部电影不要犯前两部电影的错误……
拍电影就是一个经验积累、熟能生巧、升级打怪的过程,你到不同的阶段,会出现新的怪兽,要把它消灭掉。如果升级打怪成功了,这部电影就顺利完成了,如果没有成功可能电影就夭折了。
一定要前期准备充分才可以,即便你准备的很充分,现场可能还会出现很多问题,何况你准备的不充分,更会出现很多你掌控不了的问题。
李睿珺的第一部电影《夏至》
我曾经去探过某部电视剧的班,看他们的拍摄现场。要是突然间让我马上去拍(电视剧)这种东西,我可能还真弄不了。
因为要求很快,三天一集什么的,会大量的跳拍。
它是另外一种技能,不是说你愿意不愿意(拍电视剧)的问题。
电视剧的拍摄方式,跟电影完全不一样的。包括商业类型电影跟文艺片的拍摄其实都完全不一样。
作为导演,首先能不能适应那样的工作方式,这是一个问题。除了适应能力,还需要其它经验。
|找亲戚做演员,因为省钱,也好沟通
和毕赣没在学校见过(注:李睿珺毕赣都就读于山西传媒学院)。因为我是2003年就毕业了,他是08年入校的。我俩完全在不同时空。
我俩认识是在后来。有一次毕赣刚刚拍完《路边野餐》,我们在一个活动上碰见,他过来打招呼,说是山传(山西传媒学院)的校友,刚拍了一部电影,咨询了一些问题什么的。
除了是校友(还有一点相似),我们都启用了自己的亲人来做演员。
2009年,我回老家拍第二部电影(《老驴头》),那个故事写的是发生在村子里面的事,然后就想能请什么样的演员来,选来选去,(发现)村子里面人最合适。
一开始,本来是村子里其他人,但是他们有时说不来就不来了,也不懂你是有预算的,他觉得不来半天不会影响到你什么。他们不懂,因为他们不是职业的。
我们发现这样有问题,最后就说选亲戚,亲戚好沟通一点,万一他不来了什么的,过去说服一下,好做工作。
当然,还有一个原因——亲戚省钱,有一些不用花钱。
把他们训练成演员,但前提也是(要)合适。
比如说我父母,我哥哥,我女朋友,我姨父就是现在这部电影(《隐入尘烟》)的男主演,《老驴头》时他演配角。我姨父的儿子也在这部电影里参与演出。
还有我小姨,甚至他们的儿子、女儿,还有我舅爷爷什么的,全部都是亲戚,(被我)训练成我的演员。
从参演《老驴头》开始,之后到现在他们都会参与每一部电影。
他们一般都是只演我的戏。
我的很多亲戚,他们年纪大了,有的不会说普通话,也有别的戏找他们,因为他们不会说普通话,就没法去接演那些角色。
其实专业演员应该更容易会演好,因为受过专业的训练,加上这么多年积累的现场表演经验,和那么多的导演、主创的接触,会对影视有更深的认知,按理说他们会演得更好,这取决于心态。
可能时间久了,有人会把这个东西(演戏)当成很重要的事情去做,有人就觉得这只是个工作,完成了就行了,你觉得满意就满意,是一个谋生手段、谋生技能。
有人把它(演戏)当做一种爱好,有的人是当做一个职业,演出的成色当然就会完全不一样。
| 7岁以前,我们村都没有电
| 能看到什么电影
最早影响到我的电影,应该是维托里奥的《偷自行车的人》,是我在大学看的,刚上大学,以前没机会看那样的电影。
我1983年出生,但我们村子1990年才有电,7岁以前,我们村这边没有电,点煤油灯的,你能看到什么电影的对吧?
能看到的,都是《南征北战》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这样的电影,没有机会接触到外面世界的信息,包括什么国外电影,没有机会。
后来到90年代以后,偶尔能看到一些香港电影什么的,因为那个时候有录像厅了。但是国外的电影还是看得少,而且90年代以后,电视台经常会播国外的译制片,那些配音都很夸张,又大多数都是那种古代欧洲的宫廷戏,也看不太懂。所以,当时对欧美电影一点兴趣都没有。
直到大学学影视之后,上了视听语言分析课、影片分析课。
上视听语言课时,开始接触很多电影,才突然间打开了对于外国电影的兴趣和认知,能看到很多超出观影经验的电影,开拓了视野。
《偷自行车的人》海报
我当时第一次看到《偷自行车的人》时,感受就很奇怪,因为没有去过意大利,也不认识这对父子,那部电影就是一个虚构的故事,然后也不知道五六十年代意大利的历史。但是看了那部电影,发现那两个父子的命运,因为一辆自行车的问题(产生碰撞),后来这两个人物会久久地住在心里面,不愿意离开。
也可能有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,时不时会想起这对父子的命运,为他们担忧啊,心酸难过。我觉得这就是电影的魅力。
我反思了很多,为什么电影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,会让人反复思考。
因为我高中的时候一直在学绘画和音乐,这个(感觉)是之前绘画和音乐从来没有带给我的冲击。
所以大学时,我就暗下决心想拍电影。
有很多非常好的导演,比如说安东尼奥尼、塔科夫斯基、安哲罗普洛斯、小津安二郎等,我都很喜欢他们的作品。
我平时看的书比较杂,什么书都看,看小说,看影视方面的理论方面的书,也看一些什么诗集,没有什么特别。
早期比如说陈忠实、苏童、余华、阎连科、毕飞宇,甚至是韩东的诗歌,海子的诗歌,欧阳江河的诗歌,顾城的,北岛的……确实还都挺多的。
可能有一段时间会对哲学类的有兴趣,有一段会对历史类的有兴趣,有一段时间会对地理或者考古的有兴趣。
我经常会没事去书店溜一溜,漫无目的地翻一翻,突然翻到了一个东西,有兴趣就会读一读。
在看书这方面,我完全是杂食性的动物。
未来,我并不排斥有好的小说去改编,假如能碰到一个好的小说,它能快速帮你进入到那个情境里面。因为它已经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了,小说影视化,相当于你是会站在一个巨人的肩膀上,然后再去往高了走会更容易一些。
当然经典的小说要改编好其实是很难的。
有的小说适合改编,适合影视化,有些小说挺难影视化的,还是要看能不能碰到合适的。
也可能有时候碰到了一个合适的,有兴趣,结果一打听人家已经把影视版权卖掉了。这种事,也要看机缘。
| 我们这一代的导演很难被归类
第六代(导演)之后,我们很难归类。
第五代导演,因为他们早期受教育的情况,和当年恢复高考,他们集体开始拍摄电影时,有一个新的方式,跟第四代完全不一样,他们的影片也跟第四代的气质不一样,但是同时他们(第五代)之间的气质又是相似的,然后就很容易归类。
第六代的制作方式可能都是从独立电影开始,把电影回归到普通人的视角去讲普通人的生活。
2000年左右,我们的影视教育,除了几大专业院校以外,全国都在扩招,扩招导致很多大学都有影视专业,教育信息越来越开放。
数码时代的来临之后,大家又便于去创作。
所以每个导演的作品都不一样,每个人关注(题材)的方式,讲述故事的方式和拍摄方式都有差异。
所以(我们这一代),不太像第五代第六代,那么好归类了。
作为一个创作者,我尽量去做想做的事。
如果说现阶段能做,那我们就做,现阶段不能做,那我们就再等几年,看什么时候能做再做它。
什么时候都可能会遇到(创作环境收紧)这种问题。
以下为李睿珺原声>>
访谈及整理 | 水方人子
编辑 | 茜文
策划 | 文娱春秋